风流倜傥的才子,也有情深似海的一面。唐朝有位文人,与结发妻子结褵七载,却聚少离多、生活困顿,整个家庭都依靠妻子一人苦苦支撑。等到他苦尽甘来,饱经磨难的妻子却撒手人寰。
他为妻子的逝去悲痛不已,也为不能报答她的付出而愧疚万分。于是,他陆续写下许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诗,其中有一组被誉为“悼亡之绝唱”,这就是元稹的《遣悲怀》。其中第三首为:
闲坐悲君亦自悲,百年都是几多时?
邓攸无子寻知命,潘岳悼亡犹费词。
同穴窅冥何所望?他生缘会更难期。
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
诗境赏析
在唐诗选集《唐诗三百首》的七律一类,元稹的三首《遣悲怀》赫然夺魁,皆排在前三名的位置,可见古人对这组悼亡诗的推崇。编者蘅塘退士还给予高度评赞:“古今悼亡诗充栋,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。”

三首《遣悲怀》,诗意贯通,情感层层递进,共同构成催人泪下的名篇。第一首,诗人回顾了夫妻相濡以沫的琐事,着重展现妻子扶持丈夫的无私品行,抒发夫妻缘尽、不能同享富贵的悲叹。第二首,诗人描写妻子亡故后的日常生活,表达睹物思人、物是人非的伤感,以名句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进一步渲染缅怀妻子的悲痛情感。
第三首诗,上承忆昔、伤今的痛悼之情,并引出自我感伤的下文。这时诗人的情感达到哀痛的低谷,由伤逝之悲转向自悼命运之悲。
“闲坐悲君亦自悲,百年都是几多时?”爱妻仙逝,诗人陷入巨大的悲痛无法释怀,一旦空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怀念故人,也就是“闲坐悲君”。诗人痛失爱侣,孤独存世,本身就是可悲可叹的命运。他又从妻子早逝联想到生命的无常,人生百年匆匆而过,真正的寿命又有多久?正是诗人“自悲”之处。
颔联用典,借邓攸、潘岳的悲剧命运,映射诗人自身,是“自悲”的具体展现。“邓攸无子寻知命”,邓攸的弟弟早逝,留下一子,永嘉之乱中,邓攸带着儿子和侄子逃难,为了给弟弟留下血脉而舍子保侄,最终落得无子的命运。“潘岳悼亡犹费词”,潘岳悼念亡妻,写下许多伤悼之作,即使流传千古也是徒费言辞,他的妻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。
这两句含蓄地反映了诗人无子、丧妻的真实境况,流露出一种哀而不伤,平静而克制的情绪。诗人仿佛对读者娓娓倾诉,作达观之语:命中注定的安排既然无法逃避,不如勇敢面对、坦然接受。他已经把思念妻子作为平淡生活中的一种常态,他的悼念看似不着痕迹,却深沉而真挚。
“同穴窅冥何所望?他生缘会更难期。”绵绵思念的土壤,孕育出希望之花。诗人在现实中无法与妻子厮守,便祈盼未来夫妻团聚的时刻,但这些都是更渺茫的幻想、更遥远的奢望!即使诗人身后与妻子同穴合葬,他们也无法互诉衷肠;即使来生与妻子再续前缘,他们的命运如何发展、结局是悲是喜也无法预知。无论如何,今生的遗憾都已无法弥补。
诗人落笔至此,情感愈发悲郁浓重,最终用一个看似匪夷所思却至情至性的誓言作结:“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”上句是诗人以鳏鱼自喻,即为亡妻独身以报恩义。古时候有一种鳏鱼,其性独行,在水中长年不闭眼,得绰号“常开眼”。而诗人的“长开眼”,又塑造了相思无眠、深情凝望的形象,将一片哀思刻划得更加细腻传神。
下句以眉代人,女子心怀愁绪,作蹙眉态,故称“未展眉”。这里暗示妻子操劳一生,从未有过舒心、快乐的时光,因而诗人回忆过往,总是想起妻子蹙眉含愁的情态,悔恨与眷恋之情更是挥之不去。尾联造语新奇却字字发自肺腑,是诗人对妻子的坚定告白。诗已终、情更浓,全诗在哀婉凄恻的氛围中收束,夫妻深情在文字之外更具无穷余韵。
诗人背后的故事
古人用诗歌表达对逝者的怀念,究竟有多感人?
“如彼翰林鸟,双栖一朝只;如彼游川鱼,比目中路析。”(《悼亡诗》)西晋的潘安说:“就像那林中的比翼鸟,一夕之间形单影只;就像那水中的比目鱼,半途之中分离诀别。”
“夜来幽梦忽还乡。小轩窗,正梳妆。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”(《江城子‧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)北宋的苏轼说:“魂梦幽幽忽然回到家乡,看到你临窗梳妆;我们彼此凝望,千言万语只能化作落泪千行。”
“被酒莫惊春睡重,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”(《浣溪沙‧谁念西风独自凉》)清代的纳兰性德说:“我们曾醉酒春眠,享受静好岁月;我们也曾赌书泼茶,效法前人风雅。往日寻常之事,如今只有追思无限。”
这些诗篇抚存悼亡、感今怀昔,专为亡妻而作,故称悼亡诗。古时候的悼亡诗佳作迭出,唯有《遣悲怀》最受赞誉,引发后世无数人的情感共鸣,被赞为“悼亡之作,此为绝唱”。(《求志居唐诗选》)其作者元稹,是个怎样的人,和他的妻子韦氏又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呢?

元稹,字微之,是中唐时期和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。他少年成名,与白居易同科及第,两人结为终生诗友,唱和诗文,倡导新乐府运动,在大唐诗坛共谱佳话。
相较于其他诗人,元稹留给后人的印象并不好,他虽然创作出杂剧《西厢记》的前身《莺莺传》,却像作品中的张生一样“始乱终弃”;他虽然为元配妻子韦氏写下字字泣血的悼亡诗,却在妻子亡故后继续娶妻纳妾,甚至和才女薛涛等人传出“绯闻”。
不过当今许多学者经过考证,提出不同见解。比如传奇《莺莺传》是一篇文学作品,即使角色中融入作者的影子,但也并不等于作者本人,张生的故事也不等于元稹本人的传记。
关于续娶问题,元稹是在韦氏过世两年后,纳妾安氏;又在妾亡两年后娶继室裴氏。当时的元稹,贬官他乡,疾病缠身,子女无人照料,他在生活极度困难的情况再婚,这样的人生经历是应当受到理解和同情的。至于元稹的“绯闻”,大多出自文人笔记小说,缺乏确凿的史料证据。
史书中的元稹,幼年丧父,家境贫寒,由母亲郑氏亲自教养成材。他九岁能文,十五岁明经科及第,十年后通过吏部考试、授校书郎。不久,元稹的才华受到太子宾客韦夏卿的赏识,韦夏卿将最爱的小女儿韦丛许配于他。韦丛,字蕙丛,以名门闺秀的身份下嫁于尚未显达的文人元稹,却安于清贫、勤俭持家,陪伴元稹度过艰难的岁月。
元稹的仕途并不顺遂,担任从九品的校书郎近四年,后升任从八品的左拾遗,旋即得罪权贵而外放为河南县尉。期间元稹的母亲郑氏去世,他丁忧三年。丁忧的官员无俸禄,原本元稹还能依靠微薄的俸禄维持生计,此时切断了主要收入。雪上加霜的是,韦氏的父亲韦夏卿病逝,从前“谢公最小偏怜女”,此时元稹夫妇也失去了韦家的资助。
韦丛是如何照料丈夫、操持家务呢?元稹在《遣悲怀》第一首回忆,韦丛见元稹没有像样的衣衫,就翻箱倒柜地寻找;她不惜典当金钗,为丈夫换取买酒应酬的钱财。她更采摘野菜野果充饥,收集枯枝落叶作柴,竭尽全力节省家用。七年后,韦氏在贫困中香消玉殒,留给元稹无尽的怀念。
此后,元稹为韦丛作《祭亡妻韦氏文》,用质朴的词句再现韦氏高洁、贤慧的品德:“韦氏嫁给我以后,才知道什么是贫贱的生活。她吃不饱、穿不暖,但从不露后悔之色,也不发哀戚之言,他人皆以我为愚拙,唯独夫人以我为尊。”他还请韩愈撰、沈传师书韦氏的墓志铭,自己又写下三十多首悼亡诗。除了组诗《遣悲怀》,还有一首《离思》最为广传。
诗歌中,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,元稹用两个浪漫的比喻,对妻子深情倾诉:“见识过沧海之浩渺,天下再无水可观赏;见识过巫山之云霭,天下再无云可媲美。”韦丛对于元稹来说,正是世上无可取代的那个人。
参考资料: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全唐文》《元白诗笺证稿》 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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