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讀唐詩系列三之十二:元稹《遣悲懷》之三

【品讀唐詩】千古絕唱 元稹悼亡詩

作者:蘭音
閒坐悲君亦自悲,元稹在《遣悲懷》中抒寫對妻子韋叢的深切悼念之情。圖為元代《松齋靜坐圖》局部。(公有領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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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流倜儻的才子,也有情深似海的一面。唐朝有位文人,與結髮妻子結褵七載,卻聚少離多、生活困頓,整個家庭都依靠妻子一人苦苦支撐。等到他苦盡甘來,飽經磨難的妻子卻撒手人寰。

他為妻子的逝去悲痛不已,也為不能報答她的付出而愧疚萬分。於是,他陸續寫下許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詩,其中有一組被譽為「悼亡之絕唱」,這就是元稹的《遣悲懷》。其中第三首為:

閒坐悲君亦自悲,百年都是幾多時?

鄧攸無子尋知命,潘岳悼亡猶費詞。

同穴窅冥何所望?他生緣會更難期。

惟將終夜長開眼,報答平生未展眉。

詩境賞析

在唐詩選集《唐詩三百首》的七律一類,元稹的三首《遣悲懷》赫然奪魁,皆排在前三名的位置,可見古人對這組悼亡詩的推崇。編者蘅塘退士還給予高度評贊:「古今悼亡詩充棟,終無能出此三首範圍者。」

詩人元稹回憶過往,總是想起妻子韋氏蹙眉含愁的情態,悔恨與眷戀之情更是揮之不去。圖為清代《仕女冊》八開之四。(公有領域)

三首《遣悲懷》,詩意貫通,情感層層遞進,共同構成催人淚下的名篇。第一首,詩人回顧了夫妻相濡以沫的瑣事,著重展現妻子扶持丈夫的無私品行,抒發夫妻緣盡、不能同享富貴的悲嘆。第二首,詩人描寫妻子亡故後的日常生活,表達睹物思人、物是人非的傷感,以名句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進一步渲染緬懷妻子的悲痛情感。

第三首詩,上承憶昔、傷今的痛悼之情,並引出自我感傷的下文。這時詩人的情感達到哀痛的低谷,由傷逝之悲轉向自悼命運之悲。

「閒坐悲君亦自悲,百年都是幾多時?」愛妻仙逝,詩人陷入巨大的悲痛無法釋懷,一旦空閒下來就會不由自主地懷念故人,也就是「閒坐悲君」。詩人痛失愛侶,孤獨存世,本身就是可悲可嘆的命運。他又從妻子早逝聯想到生命的無常,人生百年匆匆而過,真正的壽命又有多久?正是詩人「自悲」之處。

頷聯用典,借鄧攸、潘岳的悲劇命運,映射詩人自身,是「自悲」的具體展現。「鄧攸無子尋知命」,鄧攸的弟弟早逝,留下一子,永嘉之亂中,鄧攸帶著兒子和侄子逃難,為了給弟弟留下血脈而捨子保侄,最終落得無子的命運。「潘岳悼亡猶費詞」,潘岳悼念亡妻,寫下許多傷悼之作,即使流傳千古也是徒費言辭,他的妻子也不可能死而復生。

這兩句含蓄地反映了詩人無子、喪妻的真實境況,流露出一種哀而不傷,平靜而克制的情緒。詩人彷彿對讀者娓娓傾訴,作達觀之語:命中註定的安排既然無法逃避,不如勇敢面對、坦然接受。他已經把思念妻子作為平淡生活中的一種常態,他的悼念看似不著痕跡,卻深沉而真摯。

「同穴窅冥何所望?他生緣會更難期。」綿綿思念的土壤,孕育出希望之花。詩人在現實中無法與妻子廝守,便祈盼未來夫妻團聚的時刻,但這些都是更渺茫的幻想、更遙遠的奢望!即使詩人身後與妻子同穴合葬,他們也無法互訴衷腸;即使來生與妻子再續前緣,他們的命運如何發展、結局是悲是喜也無法預知。無論如何,今生的遺憾都已無法彌補。

詩人落筆至此,情感愈發悲鬱濃重,最終用一個看似匪夷所思卻至情至性的誓言作結:「惟將終夜長開眼,報答平生未展眉。」上句是詩人以鰥魚自喻,即為亡妻獨身以報恩義。古時候有一種鰥魚,其性獨行,在水中長年不閉眼,得綽號「常開眼」。而詩人的「長開眼」,又塑造了相思無眠、深情凝望的形象,將一片哀思刻劃得更加細膩傳神。

下句以眉代人,女子心懷愁緒,作蹙眉態,故稱「未展眉」。這裡暗示妻子操勞一生,從未有過舒心、快樂的時光,因而詩人回憶過往,總是想起妻子蹙眉含愁的情態,悔恨與眷戀之情更是揮之不去。尾聯造語新奇卻字字發自肺腑,是詩人對妻子的堅定告白。詩已終、情更濃,全詩在哀婉淒惻的氛圍中收束,夫妻深情在文字之外更具無窮餘韻。

詩人背後的故事

古人用詩歌表達對逝者的懷念,究竟有多感人?

「如彼翰林鳥,雙棲一朝隻;如彼遊川魚,比目中路析。」(《悼亡詩》)西晉的潘安說:「就像那林中的比翼鳥,一夕之間形單影隻;就像那水中的比目魚,半途之中分離訣別。」

「夜來幽夢忽還鄉。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」(《江城子‧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》)北宋的蘇軾說:「魂夢幽幽忽然回到家鄉,看到你臨窗梳妝;我們彼此凝望,千言萬語只能化作落淚千行。」

「被酒莫驚春睡重,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只道是尋常。」(《浣溪沙‧誰念西風獨自涼》)清代的納蘭性德說:「我們曾醉酒春眠,享受靜好歲月;我們也曾賭書潑茶,效法前人風雅。往日尋常之事,如今只有追思無限。」

這些詩篇撫存悼亡、感今懷昔,專為亡妻而作,故稱悼亡詩。古時候的悼亡詩佳作迭出,唯有《遣悲懷》最受讚譽,引發後世無數人的情感共鳴,被讚為「悼亡之作,此為絕唱」。(《求志居唐詩選》)其作者元稹,是個怎樣的人,和他的妻子韋氏又發生過什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呢?

成婚七年後,元稹的妻子韋氏在貧困中香消玉殞,留給他無盡的懷念。圖為清代《仕女冊》八開之六。(公有領域)

元稹,字微之,是中唐時期和白居易齊名的大詩人。他少年成名,與白居易同科及第,兩人結為終生詩友,唱和詩文,倡導新樂府運動,在大唐詩壇共譜佳話。

相較於其他詩人,元稹留給後人的印象並不好,他雖然創作出雜劇《西廂記》的前身《鶯鶯傳》,卻像作品中的張生一樣「始亂終棄」;他雖然為元配妻子韋氏寫下字字泣血的悼亡詩,卻在妻子亡故後繼續娶妻納妾,甚至和才女薛濤等人傳出「緋聞」。

不過當今許多學者經過考證,提出不同見解。比如傳奇《鶯鶯傳》是一篇文學作品,即使角色中融入作者的影子,但也並不等於作者本人,張生的故事也不等於元稹本人的傳記。

關於續娶問題,元稹是在韋氏過世兩年後,納妾安氏;又在妾亡兩年後娶繼室裴氏。當時的元稹,貶官他鄉,疾病纏身,子女無人照料,他在生活極度困難的情況再婚,這樣的人生經歷是應當受到理解和同情的。至於元稹的「緋聞」,大多出自文人筆記小說,缺乏確鑿的史料證據。

史書中的元稹,幼年喪父,家境貧寒,由母親鄭氏親自教養成材。他九歲能文,十五歲明經科及第,十年後通過吏部考試、授校書郎。不久,元稹的才華受到太子賓客韋夏卿的賞識,韋夏卿將最愛的小女兒韋叢許配於他。韋叢,字蕙叢,以名門閨秀的身分下嫁於尚未顯達的文人元稹,卻安於清貧、勤儉持家,陪伴元稹度過艱難的歲月。

元稹的仕途並不順遂,擔任從九品的校書郎近四年,後升任從八品的左拾遺,旋即得罪權貴而外放為河南縣尉。期間元稹的母親鄭氏去世,他丁憂三年。丁憂的官員無俸祿,原本元稹還能依靠微薄的俸祿維持生計,此時切斷了主要收入。雪上加霜的是,韋氏的父親韋夏卿病逝,從前「謝公最小偏憐女」,此時元稹夫婦也失去了韋家的資助。

韋叢是如何照料丈夫、操持家務呢?元稹在《遣悲懷》第一首回憶,韋叢見元稹沒有像樣的衣衫,就翻箱倒櫃地尋找;她不惜典當金釵,為丈夫換取買酒應酬的錢財。她更採摘野菜野果充飢,收集枯枝落葉作柴,竭盡全力節省家用。七年後,韋氏在貧困中香消玉殞,留給元稹無盡的懷念。

此後,元稹為韋叢作《祭亡妻韋氏文》,用質樸的詞句再現韋氏高潔、賢慧的品德:「韋氏嫁給我以後,才知道什麼是貧賤的生活。她吃不飽、穿不暖,但從不露後悔之色,也不發哀戚之言,他人皆以我為愚拙,唯獨夫人以我為尊。」他還請韓愈撰、沈傳師書韋氏的墓誌銘,自己又寫下三十多首悼亡詩。除了組詩《遣悲懷》,還有一首《離思》最為廣傳。

詩歌中,「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」,元稹用兩個浪漫的比喻,對妻子深情傾訴:「見識過滄海之浩渺,天下再無水可觀賞;見識過巫山之雲靄,天下再無雲可媲美。」韋叢對於元稹來說,正是世上無可取代的那個人。

參考資料:《唐詩三百首》《全唐文》《元白詩箋證稿》 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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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林芳宇@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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