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论一个人是否去过桂林,大概都对“桂林山水甲天下”这句话耳熟能详。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,桂林虽是岭南蛮荒之地,但是天然秀丽的风景早已深入人心。即使从未涉足桂林的大诗人,也为桂林景色写下优美的诗句。
比如杜甫:“五岭皆炎热,宜人独桂林。梅花万里外,雪片一冬深。”(《寄杨五桂州谭》)再如韩愈:“苍苍森八桂,兹地在湘南。江作青罗带,山如碧玉篸。”(《送桂州严大夫》)
在唐人心中,桂州(即桂林)是一处气候宜人、山清水秀的人间仙境。而真正在桂州生活过的诗人李商隐,则发现了细微却独特的美景:雨后初晴的黄昏,野草沐浴夕阳的余晖,归鸟飞向晒干的窝巢,一切都那么温情而充满生机。于是,他写下一首著名的桂州诗歌《晚晴》:
深居俯夹城,春去夏犹清。
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
并添高阁迥,微注小窗明。
越鸟巢干后,归飞体更轻。
诗境赏析
从字面来看,题目“晚晴”二字,描写傍晚天空放晴之景。看似寻常,却暗含艺术张力。晚,指太阳即将消逝;晴,指云开雨散,日光绽放。太阳临逝而未逝,初现而将逝,构成一个稍纵即逝的动感瞬间。傍晚之“晴”,使晴光不过于耀眼;傍晚有“晴”,为傍晚增添光彩与温度,“晚”与“晴”成为绝妙组合。

桂林多雨,雨后放晴,是当地常见气候,当它被写入诗中,会呈现怎样与众不同的诗意呢?“深居俯夹城,春去夏犹清。”诗人开篇点明居所的地点与时令,为欣赏晚晴天气构筑完整情境。夹城,即城门外筑有高墙的复道,又叫曲城。诗人深居高阁,地势之高足以俯瞰城墙,是凭高览景的立足点。
居所深而高,也暗示了诗人处于离群索居、远离喧嚣的幽僻环境。春去夏临,细雨绵绵,本应带给人潮湿闷热之感。然而晚晴时刻,一扫雨季濡湿,空气变得凉爽舒适。而诗人避世幽居,清净无争,以空明之心境感知外物,自然产生“清”的美好体验。而结尾的“清”字,是春去之“犹清”,照应日落之“晚晴”,都表达了一种将逝未逝的状态,传达出诗人对晚晴时分留恋难舍的微妙情感。
诗人没有详细描绘晚晴的山光水色、天际旷野,而是聚焦于角落里的一株野草:“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”野草低小柔弱,生长于无人问津的僻静处,不似花木缤纷夺目,故称“幽草”。然而天意怜爱众生,眷顾幽草,久雨之后的阳光,仿佛是为滋养、呵护幽草而来。
尘世中人,特别是诗人,也格外珍惜傍晚的片刻晴光。诗中的幽草,何尝不是远离京城、偏居岭南的诗人自己?幽草尚有天意垂怜,诗人也在人间享受到清新温暖的晚晴,难道不是他坎坷仕途中值得欣喜、快慰的经历吗?
这两句对仗工整,还具有更深层的隐喻意义。天意与幽草,人间与晚晴,两组意象代表了天与地、上与下、大与小的对比,句中的“怜”“重”连结前后两者,整句诗贯通天地,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神妙境界。而诗人用看似信手拈来、脱口道出的浅近词句,蕴含宇宙万物都在天意中运行的深层诗理,自然浑融,吟成千古名句。
“并添高阁迥,微注小窗明。”这一联是说,诗人身处高楼,恰逢晴空万里,天地澄清,烟尘俱净,视野变得无比辽阔。斜晖射进小窗,即使是微弱的光线,也为寂静幽暗的居室增添光明和生气。
颈联上句,从至高至远处落笔,描绘出天高地迥的广阔空间,令人生出沧海一粟的渺小与孤独感。下句转向描写至细至微的一线光辉,却是柳暗花明的豁朗与释然,也是诗人衷爱晚晴的具体表现。
由于诗人的视角高远,他极目眺望,俯瞰全城,看到了飞鸟还巢的轻快之景:“越鸟巢干后,归飞体更轻。”尾联再次呼应“晚晴”题旨,云销雨霁,阳光晒干了树巢,飞鸟归巢时,仿佛也为飞向干燥温馨的家园而喜悦,飞翔之姿更加泠然轻盈。
尾联二句是天意博爱万物的又一具体表现;同时,诗人再次以越鸟自喻,用“归”表达自己在桂州生活的安稳惬意,获得栖身之地、精神家园的归属感。整首诗从登高览眺、触景生情,再到因情感怀,寄兴之情融入晚晴景物,哲理感悟流露于有意无意间,堪称一首充满温度与情味的佳作。
诗人背后的故事
李商隐是晚唐著名诗人,他的诗歌以辞采凄艳秾丽、情致深婉绵邈著称,为即将落幕的大唐诗坛写下浓墨重彩的终章。长久以来,李商隐那些朦胧难解的无题诗广为传唱,人们对“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”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”等佳句如数家珍,而对李商隐的其它诗作较少关注。

其实,在李商隐的仕宦生涯中,有一段重要的插曲,即30多岁时在桂州的幕府生活。他在桂林生活不足一年,却创作了创作了30多首诗,成为反映地域特色兼个人生命阶段的一组重要作品。如果说,李商隐的朦胧诗犹如海上明月,华光璀璨;他的桂州诗篇便是玉生云烟,风华缥缈,需要我们静心品读,方能感悟其中妙趣。
大中元年(847年)四月,李商隐应桂州刺史郑亚的征召,告别妻儿、远赴桂州,在郑亚幕府中任掌书记。次年二月,随着郑亚再贬循州刺史,李商隐匆匆结束十个月的幕僚生活。
这是一次难得的外出做官的经历,此前李商隐深陷政治漩涡,在党争的夹缝中艰难生存。所谓党争,即以牛僧孺和李德裕为首的牛、李两派系近四十年的政治斗争。李商隐初涉官场,受到了属于牛党的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。
令狐楚对李商隐悉心栽培,赠资财、授文法、聘为幕僚,还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令狐绹结交。后来李商隐参加科举考试,多次落第后,借助令狐绹的举荐才登进士第。令狐楚父子可说是他的贵人、恩人。
然而李商隐为人正直坦荡,没有那些狭隘的党派偏见,因而在令狐楚去世后,他接受属于李党的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延揽,任其幕僚,并且与王茂元之女结为夫妇。李商隐此举,却被牛党官员视为背恩,他与令狐氏父子曾经的交往,也得不到让李党官员的充分信任,因而他在选拔官员的考试中屡屡受挫,在朝堂也不断受到排挤和刁难。
就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,属于李党的郑亚外放桂州。郑亚亦是“聪悟绝伦、文章秀发”之辈,对李商隐有惜才之心、恻隐之情,诚邀他入幕。李商隐也以此为契机,远离朝堂争斗,寻找新的出路。
桂州没有京城的繁华富庶,同样也没有官场的暗算倾轧。李商隐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,抑郁的心灵得以抚慰。他就像《晚晴》中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,终于等到雨过天晴的生机。而桂林的奇山奇水与美景美物,也激发了李商隐的灵感与诗兴。他在吟咏桂州风物的同时,寄寓身世感怀,使其作品在独特的风物描写外别具一番深沉的情味。
即使李商隐远离迫害风波,往昔厄运依然在他心底留下创伤。“城窄山将压,江宽地共浮。”(《桂林》)城窄山压,仿佛他在党争中苦闷逼仄的生存空间;江宽地浮,也暗喻他渺茫无定的仕途浮沉。“沙禽失侣远,江树着阴轻。”(《城上》)沙滩水鸟失去同伴,江树之叶凋零飘落,就像李商隐受党争牵连而幽居边地的无奈选择,将报国无门的寂寥惆怅之情抒写得凄婉悱恻。
幸而夕阳无限好,桂州生活毕竟是李商隐的黯淡人生中,一抹明亮柔和的暖色。他也学会了苦中寻乐,正如他抓住雨后黄昏的一瞬晴光,发掘沐浴阳光的一株幽草,吟唱出豁达的诗意与生命的能量。(本系列完结)
参考资料:《李义山诗集》《旧唐书》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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