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品读唐诗】孟浩然的岘山第一诗

在今天的湖北襄阳,有一片青山,诸峰小而险,故名“岘山”。岘山不是一座山,而是分为“上岘”万山、“中岘”紫盖山和“下岘”岘首山。自古名山出名人,岘山因西晋名将羊祜而闻名。
羊祜镇守襄阳,以灭吴、统一天下为己任,屡建功勋,为人节俭清廉、博学多才,在世时便名德远播。他多次登揽岘山,发出感叹:“自有宇宙,便有此山,古来登高远望的贤达名士,像你我这样的不知有多少?然而最终都不免湮没无闻,实在令人感伤。”
羊祜病逝后,襄阳百姓为他建碑立庙,表达缅怀与敬意。人们登临岘山,望见纪念羊祜的石碑,联想到他的功绩与感慨,无不落泪叹惋。于是,羊祜的与岘山的美名一同流传,这块石碑也成为著名的“堕泪碑”,成为岘山标志性的名胜古迹。
到了唐朝,又有一位大诗人,和几位朋友结伴登览岘山,抒发怀古幽思,留下“最上乘”“逐句模拟不得”的岘山第一诗。这就是孟浩然的《与诸子登岘山》:
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
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。
水落鱼梁浅,天寒梦泽深。
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。
诗境赏析
怀古者,见古迹,思古人。《与诸子登岘山》描写了诗人游岘山羊祜碑的见闻,传达永恒宇宙与短暂生命之哲思,抒发怀才不遇、感时伤怀之慨叹。诗人虽然不以怀古为题,却句句紧扣怀古之意、阐发怀古之思。

“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”尘世间的人与事不断地更替、变换,在时间的流转中成为从古到今的历史。无论朝代兴替,还是生命存亡,莫不如此。诗人未提登高怀古之行,却是借由先贤羊祜的岘山之叹而发语;看似凭空落笔,却一语道破人事变化无常、历史循环往复的哲理,深化了岘山之叹的主题。
首联二句,作为警策之语领起全篇。它思接古今,以人事的纷繁和古今的恒久营造出宏远开阔的境界,赋予整首诗在时间层面的沧桑厚重感。结合诗人经历,这两句也流露出了时间流逝而壮志未酬的失意,奠定了全诗悲怆伤感的基调。
颔联是扣题之句,记述岘山之行。“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。”在世人眼中,岘山如宇宙般永恒存在,世世代代登高揽胜者不计其数,也留下许多古迹供后人游览、凭吊。就像此刻,诗人和几位好友也登上此山。这两句同样紧承诗意,江山胜迹,呼应首联之“古”;我辈登临,呼应首联之“今”,构成变迁、兴替的“代谢”规律。
诗歌前两联分别从时间、空间落笔,形成了一气挥洒、圆融贯通的整体。而且诗人并未明确指出岘山,他的感怀便不限于岘山之叹,而是得以生发、延展至整个世界、宇宙,触发读者更多的心理共鸣。《诗境浅说》亦赞其“俯仰古今,寄慨苍凉,凡登临怀古之作,无能出其范围。”
接下来,诗人将思绪和视野拉回现实,远眺岘山,在颈联描绘登高所见:“水落鱼梁浅,天寒梦泽深。”诗人游岘山的季节为秋冬,当时天寒水清,草木凋零。他俯瞰汉水,河面清浅,鱼梁洲突兀地显露水面;他遥望远方,空气幽森,云梦泽也越发显得深邃迷濛。
诗人虽写眼前实景,却用疏阔宏大的笔触,勾勒出岘山凄寒萧瑟的图景。景语即情语,旨在进一步烘托诗人伤感落寞的心境。水落、天寒,简洁形象地抓取深秋最具特色的要素,也暗喻了诗人才华无处施展的困境。
鱼梁和云梦泽,也是具有隐喻意义的地点。鱼梁洲在襄阳城东,是高士庞德公的隐居地;云梦泽在襄阳城南,曾是一片浩淼无垠的水域,传说是屈原游历、作《离骚》之处。庞德公的归隐、屈原的被逐,似乎也是诗人徘徊于仕与隐之间的命运写照,为诗歌再添一层茫然寂寥的情感。
在尾联,诗人的视角落到最实处,即直接引发吊古伤今情怀的古碑。“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。”诗人回顾先贤事迹,联想个人遭际,生在大唐盛世却无用武之地,不禁潸然泪下。古人追求“三不朽”,即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。以羊祜的生前功绩与身后芳名,似乎实现了不朽理想,他尚且担忧自己湮没无闻;那么像诗人这样寸功未建的布衣百姓,岂不更要早早被历史、被世人遗忘?
全诗从幽思、纪行、眺望到落泪,四联诗句在起承转合的过程中,将诗人的情感一步步铺垫、深化。诗人的落泪,既暗合堕泪碑的典故,也是个人情之所至的真诚流露,也更具动人心魄的力量。因而清代《絸斋诗谈》 高度评赞此诗:“一气滚出,遂为最上乘,意到气足,自然浑成,逐句摹拟不得。”
诗人背后的故事
唐代山水田园派的代表诗人孟浩然,生于湖北襄阳,又长年隐居故土,固有“孟襄阳”的称号。孟浩然在这里读书学剑、交游酬唱,也在这里游赏山水、终老田园。襄阳是孟浩然生命的起点,亦是人生的归宿,是与他渊源最深的一座城市。

在求仕和漫游之外,孟浩然的生活基本在襄阳度过,或隐居鹿门山,或安居涧南园,他也在这些地方留下许多清旷优美的山水诗篇。“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”(《过故人庄》),绿树环绕、青山横斜,是鹿门山亲切自然的山村风光;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”(《夏日南亭怀辛大》),荷闻香气、竹听清响,是涧南园沁心悦耳的夏夜风韵。
或许孟浩然在鹿门山、涧南园度过大部分时光,然而他心中最爱的那片山水,应在岘山。它虽不是五岳之一,亦算不上最知名的宗教名山,然而岘山的历史与传说,不逊于中华任何一座山。
岘山最早的传说,来自三皇之一的伏羲。《帝王世纪》《路史》都提到,伏羲葬于南郡襄阳。伏羲因母亲华胥氏在雷泽踩到巨大脚印而诞育,而“中岘”紫盖山和“下岘”岘首山,也神奇地呈现出类似巨人足迹的形状。岘山,莫非就是伏羲的化身?
不过,真正让岘山名扬天下、让孟浩然钟爱岘山的,却是另一位历史名人——西晋羊祜。曹魏时期,年轻的羊祜为躲避司马氏乱政风波,多次拒绝朝廷征召,直到三十多岁才入朝为官。羊祜持身正直,也懂得明哲保身,在西晋朝堂依然仕途显达。身居高位的羊祜,也得以施展抱负,经营荆州、对抗孙吴,以统一天下为己任,终成留名青史的一代名臣。
羊祜的人生轨迹,似乎是孟浩然借鉴、效仿的榜样。孟浩然饱读诗书却不思功名,甘于寂寞做起了隐士,直到四十岁才北上长安求仕。他最初选择隐居,大概由于襄阳远离京城,隐逸之风古已有之;而他洒脱淡泊的天性,也向往隐居的清净逍遥。不过,这种选择也与当时政治环境有关,孟浩然年轻时,正处于武则天当政时期,直到三十岁以后,大唐才逐步进入开元盛世。
富庶繁荣的盛世,激发文人士子建功立业、济世安邦的壮志豪情。孟浩然或许也认为,自己出山的时机已经成熟。但他不像羊祜那样幸运,由于各种原因,一次次与官场失之交臂。他的满腹才华无处施展,一腔热情不断遭受打击,最终他放下求官的执念,再次隐居家乡。
襄阳的山水名胜,成为孟浩然最好的慰藉,岘山也成为他多次到访并为之赋诗的胜地。“送别登何处,开筵旧岘山”(《送贾升主簿之荆府》),他在这里送别友人,抒写离情;“雪罢冰复开,春潭千丈绿”(《初春汉中漾舟》),他在这里碧波荡舟,感受春意。即使身在外地,他也对岘山充满思念:“岘山不可见,风景令人愁。”(《九日怀襄阳》)
当然,孟浩然最怀念的还是羊祜。“岘首羊公爱,长沙贾谊愁。”(《送王昌龄之岭南》)他效仿羊祜的人生道路,效仿他的岘山感怀,也为自己不能像羊祜流芳后世而悲痛落泪。孟浩然的遗憾,不是为一己功名的得失,而是无法为国家、为百姓有所作为而悲叹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他的《与诸子登岘山》成为岘山第一诗,他与他的诗作同样实现了“不朽”,孟浩然与羊祜、与岘山一同名垂千古!
参考资料:《全唐诗》《诗境浅说》《絸斋诗谈》《帝王世纪》等。
点阅【品读唐诗】连载文章。
责任编辑:林芳宇@#